五
她离开，我也没能在这里休息，陌生的环境里我其实很难睡着，说出来有点孩子气，但是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。
房间里有一个鱼缸，里面游着几条小小的热带鱼，供氧器咕噜咕噜的冒着气泡，我在鱼缸前面经过时，小鱼惊慌的逃向另一侧。在房间里唯一一张书桌上，放着几本书，其中有教科书和笔记，还有一本德国旅游手册。我未经主人允许，擅自翻了翻那本手册，上面记录着德国的景点，翻到快中间页的时候，一张纸滑到了桌子上。
那是一张照片，上面站着一个男生和背景中的大房子，男生与我们年龄仿，又可能稍微年长，他双手叉腰满面春光，脸非常清秀，笑容让人舒适。这时我脑中闪过她在课上看着自己书本间的神情，如今想起，就好像两个心有灵犀的人相视而笑一样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胸口有些闷，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，慌忙把照片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。
咔。
门开了。
一个女生探头进来，因为屋里比较暗，过了几秒才发现我，她看似有点被吓到，脖子缩了回去。
“吓，吓……吓死我了，怎么还有人，而且你不是学生会的吧。”
那是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的女生，我走过去，慌张里还有点憋笑，因为她的受到惊吓手舞足蹈的反应还真是可爱。
“对不起，刚刚来传话，我这就走。”
“没事就回去吧，马上要打放学铃了，我来锁门的。”
我忙说好的，然后出了门，快步走出学生会室所在的走廊，这时候心跳才稍稍平复下来。但是不可挽回的是，我摸了摸衣兜，照片就在那。
现在想送回去怕是不可能了，可如果我去找林青主动返还，总觉得会被鄙视成毛手毛脚的小偷。虽然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做了这样的事情，但看着照片上那张笑得灿烂的脸，心里涌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寂寞，想丢掉，却又不敢这么做。
“去找林青，跟着她回来取书，然后偷偷塞回去吧。”
这么想着，我走向老师办公室方向，又是黄昏，窗外的云彩很漂亮。
铃声响了，教学楼的走廊变的躁动起来，学生们三三两两的从教室里走出来，从我身边经过，嬉笑打闹，谈话声不绝于耳。
教师办公室在二楼的里侧，这里不会有学生路过，所以仍然安静。
“所以，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是吩咐我叫林青过来的，老师的声音，像在对话，可是只有老师一个人在说。
“怎么不说话，我只想让你解释一下，如果有什么正当的理由，老师我是不会不相信的。”
我站在门口，这个情景似曾相识。
“这不像你呀，林青同学，我以为你是很正直的。”
“也未必，现在的年轻人，都还挺会装的，还要处理这种事情，真是让你受累了，李主任。”
戴着眼镜，头发烫成波浪的女老师说了那么一句话，直接从办公室另一扇门走了出来。她没有看到我，就从另一侧走廊下了楼。
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，我回头，是一位头顶半秃的数学老师。因为高一的时候给我的班级代过课，所以我有印象。
“我记得你是哪个班的来着？你是来找教务老师吗？“
我慌忙退后了几步，把办公室的门让开。
数学老师看起来很累，也没有与我多谈的意思。他边说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，顺着门的缝隙，我看到角落里的林青，她的视线看向侧面，刚好背对着我。
我的脚像着了魔，跟着数学老师就走了进去。数学老师回到自己的工位上，疲惫的坐了下去，而我就站在了他旁边。
林青听到开门声回过头，惊讶的看着我，我也偷看着她。
“所以说，收上来的班费和账目对不上，究竟是怎么回事，少的那一部分去哪了？”
老师继续追问。
班费？他们说的难道是学生会室门前，那个男生拿走的东西么？而老师让我叫来林青的目的，就是核对班费的账目？
是我让林青陷入现在的两难之间的，可为什么她会把已经缺失的班费，直接拿给老师核对呢？
我看到林青的手背在身后，手指有些发抖，不过表情依然镇定。
但那也仅仅是镇定，她并没有说出什么能够安抚老师疑问的谎言，当然她也没有想要坦白的意思，就那么僵持着，直到老师有些不耐烦的回头。
“你再这么不说话，就只能明天让你家人来一趟了。”
她有点慌了，视线看向老师的背影，咬着嘴唇。
“是我！”
一声叫喊，把仰在椅子上数学老师吓了一跳，他抓了桌子几次才把自己重心扶正。
没错是我喊出来的，甚至在还没有把“我”这个字念完的时候，我还不知道下面要说出什么样的话，但一切就是那么顺理成章。后来想想，或许在我的身上，存在着一种撒谎的天赋也不一定。
教务老师转头看向我，林青也是。
“演讲会布置礼堂的经费，经费……当时被我，不小心弄丢了，所以……所以……我求林青同学帮我，她也没办法就……就用班费先替我垫了。”
说完，我走过去，站在林青旁边低着头，不去看他们。
整个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，因为我说了谎，只有林青和我知道的，死无对证的谎言，只有孩子才能使用的谎言。
这个谎言的好处与坏处都很明显，好处是没有人是坏人，最多是运气不好，所有出现在其中的角色都是抱有善意。
而坏处就是这个亏空将永远无法被我们填补，所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不能使用的。把坏人的角色推给了”运气”，因为是孩子所以可以逃避责任。
最重要的就是我和林青没有更多交集，所以我没有包庇林青的理由。
“是……这样吗？”
教务老师的语气平和下来，并不是因为我的话多么有说服力，而是因为老师本身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。
“班费这种东西其实并不重要，因为数量就那一点，但对你们学生来说，很重要，你们懂吧？对你们的未来也很重要。”
我点了点头，林青发出了一声“嗯”，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的手，被她握住了，她的食指勾着我的食指。
“这个亏空，我会帮你们补上，虽然善良是对的，但迷糊是错的，不要有下次，明白了吗？”
“明白了！”
我们并肩走出了办公室，数学老师还一脸奇怪的目送。压抑着想要逃离的冲动，我们尽量放慢脚步，直到离开了办公室的走廊，终于……忍不住，两人都捂着嘴笑出了声。
“谢，谢谢你，小依。可你……为什么要帮我呢。”
似乎不太擅长道谢的她视线游离，脸上有些泛红，的确从刚刚到现在，她真的不像平时那个波澜不惊的林青。
为什么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当时的我，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不是自己，在思考之前，身体就已经动起来了。
“我在学生会室，听到了一些，林……林青，为什么要纵容那种人 ？”
我擅自把问题抛了回去。
“你，听到了？”她的眼神有些躲闪。“因为是朋友，没办法。”
朋友，那时候我并不知道，这个词在她的世界里意为着什么，所以无法理解她的行为。
她又说过去老师只看账目，不会亲自清点钱数。但这一次不知道是视觉上少了太多，被看了出来，还是老师的直觉发作，所以她受到了措手不及的检查。
“说谎的确是不好的，但这是友谊的代价，总之，谢谢你。”
她面露难色的看着我。
两个人在走廊尽头的拐角，偶尔从楼下传来几声脚步。与她在这里独处，我又有些紧张起来，呼气都不敢出声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，反正……我也不用在学校竞选什么，反而，以后有工作不要找我，我能轻松一点。”
“嗯……嗯。”
林青比我要高一些，所以一直是低着头看我，她停顿了一下，然后继续说。
“周末，有空么？”
我点头。
“周末陪我一起去逛一家店吧，听说有很好吃的东西，我请客，算是感谢。”
我的胸口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，是两个人单独出去吗？我想开口问她，但是不敢。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注意到自己有一些奇怪，奇怪于自己面对林青时的所有反应，都跟以往不同，也许是因为太过在意？可我为什么会如此在意。
“怎么？不愿意陪我么？”
我张大了眼睛，缓慢的从唇间里吐出一个字。
“好……我想去。”
与林青分别之后，我回教室收拾了自己的书本，比其他人要晚一些回家。
母亲在客厅里洗衣服，发现我衣兜里的男生的照片的时候，我正在桌子上写着作业。母亲拿着照片推开门问我，我才回过神，但为时已晚。
就这样，我莫名其妙的被作了两个小时的思想工作，说我不能在这个年纪想这些东西，要以学业为重，家里没有那个余裕。我说了一万次，我知道了，她才充满惋惜的离开了我的房间。
不得不说，我讨厌她关门时候的眼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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